当传统美食遇上动物福利
——以色列鹅肝案的启示
□中国政法大学比较法学院　俞 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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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来，归真堂活熊取胆议题持续延烧，究竟孰是孰非？动物有无福利，乃至权利可言，各方相持不下，激辩正酣。

  无独有偶。2003年，以色列最高法院审理一起鹅肝案，判决动见观瞻，对全球动物福利运动影响深远，不乏可资借鉴之处。

  （一）

  源于法兰西的鹅肝酱，堪称法国大餐中的顶级美食，口感细腻，入口即化；昂贵的价格，更让普罗大众难得一品。其制作方式，不外乎通过人工强制喂养，使得鹅肝长得异常肥大。

  人工强制喂鹅方法，一度蒙上神秘面纱，后来动物保护主义者爆出内幕，原来是将一个20厘米至30厘米长的铁管插入鹅的喉咙深处，每天通过这个管子强迫喂养多次，来不及消化，又是下一顿。高热量饲料和强迫多进食，远远超出鹅所需要的自然食量。

  为了保证整块鹅肝肥腻、细嫩的口感，农场主尽量减少饲料里的钙含量。发育期间没有足够的钙，鹅就会患上“软骨病”，懒洋洋地蹲在笼子里，体重呈几何级数地“爆发”出来。灌养出来的“脂肪肝鹅”，肝脏平均重量都能达到600克至900克，最“胖”的鹅肝达到2公斤。

  从出生到死亡，可怜的鹅连脚蹼都没沾过一滴水。窄小的笼子让鹅无法动弹，甚至连转身都不行，这样才不会因运动而让食物白白消化。除了嘴巴受损、喉咙受伤，鹅每天都要忍受胃痛、脚痛，而且被逼不得睡觉，就算连看一眼天空或河水的机会都没有。食道因反复插管早早溃烂，以至于喝的水都会从溃烂处，变成血水流出来。

  数周以后，一副比正常鹅肝肿大10倍的脂肪肝就大功告成。只有这样病态肥胖的鹅肝，小心翼翼、毫无破损地取出来烹调，才能制造出真正意义上的法国顶级鹅肝酱美味。

  西方人视鹅肝与鱼子酱、松露，为世界三大珍馐。农业强国的以色列，看到其中商机无限，于是全国100余家农场，投身养鹅事业，其中45家直接参与人工强制喂鹅，每年生产500吨鹅肝，一半以上出口。养殖肥鹅跻身以色列家禽行业翘楚，1983年出口盈利1200万美元，经济效益可观。

  动物福利组织联盟诺亚，苦劝无效，不得不诉诸法律。他们主张人工强制喂养与虐待动物无异，违反了1994年以色列议会制定的《动物保护法》，而以色列司法部2001年颁布的《人工强制喂养条例》，虽禁止新建乃至扩建现有此类设施，却并未全面禁止人工强制喂养鹅。大棒难道只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让人空欢喜一场。

  2003年，诺亚一纸诉状，状告以色列司法部、农业部和从事鹅肝生产的农民，要求法院判定：人工强制喂养违反《动物福利法》，属于违法行为，应予取缔；《人工强制喂养条例》违反上位法，应属无效。

  法庭上，原告、被告、律师、专家、证人轮番上场，各出奇招，攻防激烈。当传统美食遇上动物福利，谁能最后胜出？

  最后，法院判决原告胜诉，人工强制喂养违反《动物福利法》，应予取缔；《人工强制喂养条例》违法无效。判决一出，外界反响强烈。

  （二）

  在洋洋洒洒的长篇判决书中，科恩法官广征博引，开篇立意，强调讨论的出发点是人类对保护动物负有责任。这一责任，自古就体现在犹太文化传统和律法中。数千年前，犹太教律法就明确规定：禁止给动物造成痛苦。保护动物的需要是我们的文化、内心情感和价值的一部分。我们对于受虐动物的同情感，来自于我们的内心深处，来自于我们的道义感和我们面对弱者的伤害而感到震撼的感情。根据此前“鳄鱼案”判例——命令娱乐公司停止鳄鱼表演，作为保护弱者的道义责任，人类因此必须保护动物。

  现有科学研究表明，一个人对动物的残酷行为，和这个人对其他人的暴力行为之间存在密切关联。而保护动物，不仅是为动物的利益而斗争，也反映了人类尊严以及表明人们考虑动物保护者的感情。

  科恩法官话锋一转，动物保护的理论基础，言人人殊，大相径庭。虽无共识，但不妨在保护动物与人类利用动物谋生之间，寻找适当的平衡。

  法律在平衡各方利益，解决利益冲突上绝不陌生，正可大展身手。起点是首先同意每种利益都值得保护，发生冲突的权利与利益总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人的权利也不例外。司法的平衡点要求人们采取合理必要措施，防止给动物造成痛苦，或至少减轻痛苦。

  就法言法，《动物福利法》立法宗旨：任何人不得虐待动物。不过留下但书：不适用因人类食用而屠宰的动物。根据本法颁布的部门规章，必须执行落实立法宗旨，同时又承认对农业需要加以考虑。本案焦点所在，恰恰在于农业需要同动物保护之间发生冲突。而以色列先前的“鳄鱼案”判例，车辛法官确立平衡各方利益原则，即是否对动物构成虐待，须斟酌动物痛苦程度、行为目的以及具体手段三要素。

  科恩法官继续阐述：本案中，首先考虑《动物福利法》是否适用于农业生产，是否适用于人工强制喂鹅。总体上，《动物福利法》不适用人类食用动物的屠宰，应无异议。但本法不能解释成在被杀之前，这些动物就该不断承受痛苦，直到其死亡为止。还有，假设本法完全不适用农业动物，那么就根本不必提及应考虑农业需要。因此，《动物福利法》完全适用人类食用动物的喂养。

  众所周知，对于动物福利是否适用农业动物，传统农业习惯是否属于虐待动物，欧洲与北美有着截然不同的立法。美国和加拿大断然予以排斥，故缺陷多多，最遭物议。与此相反，欧洲各国如英国、瑞士、德国、丹麦，动物保护法中多包含农业动物饲养与待遇的规定，广受称道。科恩法官指出，以色列属于欧洲国家，立法不应忽视此点。有鉴于此，农业需要与禁止虐待动物的关系，不宜理解为前者绝对普遍超越后者，总是处于上风。

  人工强制喂鹅做法是否合法？毫无争议的事实是，人工强制喂鹅，的确给鹅带来巨大痛苦。同样，没有争议的是这一做法是为了生产美食，维持鹅肝酱行业生存，而非其他目的。以色列农业部长曾撰写报告，建议效仿欧洲国家，通过限制现有生产场所而冻结鹅肝行业发展，此外司法部制定《人工强制喂养条例》，信誓旦旦保证在强制喂鹅过程中，将痛苦降至最低。

  科恩法官强调，《人工强制喂养条例》为德不卒，未能禁止人工强制喂养，无法达到防止给鹅造成痛苦的目的。无异于向全社会发出错误信号，为了生产美食，愿意付出给动物带来巨大痛苦的代价。这一代价过于高昂！而规章允许使用的方式，严重损害动物保护的利益，没有在农业需要和动物痛苦程度之间取得适当的平衡。《人工强制喂养条例》存在重大缺陷，不言自明。

  此外，肥鹅肝不是人们日常生活必需的食品，而是一种奢侈品。日常食品与奢侈品，又岂能混为一谈。肥鹅肝不过满足了极少数人的口腹之欲，却让鹅承受极端的痛苦，两相对比，何其残忍？

  经过层层推理，科恩法官最后作出判决：在认真考虑本案所涉事实与法律的基础上，包括不同领域的学者观点，以及国外立法，得出的结论是《人工强制喂养条例》有关强制喂鹅的条款，同《动物福利法》宗旨相抵触，理应宣告无效。考虑到问题的复杂性，以及由此而生的社会后果，特意将宣布该条例无效和人工强制喂鹅方法非法的判决，推迟到2005年3月1日生效。

  在一年半的过渡期里，各方应努力思考，制定适当政策，检讨欧盟委员会的报告，收集最新信息。如果调查讨论的结果，准许生产鹅肝这一行业的存在，立法者需尽早制定法规，大大减轻给鹅带来的痛苦，同时需建立完善监督检验程序。

  瑞福林法官支持科恩法官的观点。他写道：“我内心毫无疑问的是野生动物和家养宠物一样，都具有感情。它们有感受欢喜和悲伤、快乐和哀痛、亲密和恐惧各类情感的灵魂。其中一些动物还对其朋友/敌人——人类，怀有特别情感。无人否认，这些生灵也能感觉到对其肢体的暴力侵犯而造成的种种痛苦。的确，在本案中，无论是谁，如果希望的话，总是能找到人工强制喂鹅的借口。理由无非是维持农民生计以及让人大享口福。为此辩护的人振振有词，人的福利当然应该高于这些家禽因此所受麻烦的代价。但是，这确实是有一个代价，这个代价就是人的尊严岌岌可危！”短短数行，一针见血，掷地有声。

  2006年，以色列高等法院驳回被告上诉，终审定谳。历时三年的鹅肝案姗姗落幕，经营四十年的鹅肝行业在以色列吹起熄灯号。流风所及，目前英国、意大利、德国、阿根廷、南非等数十个国家，以及美国部分州，纷纷禁止人工强制喂鹅。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甘地有名言：“看一个国家是否文明，就看这个国家的人民对待动物的态度。”诚哉斯言！善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