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场最大的冒险

——律师办案杂记

转眼，寒冬已过，春风又至，新的一年到来。生活总在忙碌中匆匆掠过，无暇停驻和审视，所以，偶得一日偷闲，香茶一杯，信手码字，难能可贵。

律师的工作，在旁人眼中也许觉得会如同小说般精彩，其实，每次办案的过程，体会往往不同，各中人生，并不似小说，而是真实的残酷。

我是一个以民商事诉讼为主业的律师，平时虽也办理刑事案件，但接触重刑犯的机会并不多。还记得刚出师时，跟着师傅经历过一个碎尸杀人案，至今印象深刻。我现在还记得那被告人的眼神，邪恶而充满戽气，那样冷血之人最后被判了死刑，我当时只觉着害怕，一点儿都不挽惜。很偶然，去年冬天代理了一个刑事法律援助案件，被告人一审被判处无期徒刑后提出上诉，案件至省高院二审。按照我国《刑事诉讼法》之规定，被判处“死、缓、无”三种刑罚的被告人，自己不能请律师的，须由法院为其指定法律援助律师，当然，这体现了对生命与人权的充分重视，2018年，这个司法政策会进一步全面覆盖到所有的刑事诉讼中，充分体现了我国推进法制进步的决心与力度。收案后，我及时与法院进行了沟通，了解到被告人要求撤回上诉了，因为我国有“上诉不加刑”的规定，为什么被告人不再坚持争取一下轻判的机会呢？带着好奇心，我查阅了卷宗。

本案发生纯属意外。被告人和被害人是相识数年的朋友。被害人欠他人债务未及时归还，被告人受人之托出面说和，过程中起了争执矛盾升级，后被害人跑出去离开，被告人追赶中拿出随身水果刀胡乱扔向被害人，结果扔中其腿部。看到被害人受伤，被告人慌乱中选择逃离，后被害人伤及大腿动脉失血过多致死。严格来说，被告犯案之前并无前科，本案是个典型的激情犯罪，一时冲动而起，并且通常情况下也预料不到被害人会死亡。按既往判例，可判到15年之内。一审判决无期徒刑，这是一个不算轻的量刑。继续阅卷得知，被告人家庭环境困苦，父母至今住在土坯房中，赔偿无力，一审也是指定的法律援助律师。被告人无法赔偿，也就拿不到被害人的谅解书，只能从重处罚。大致了解后，觉得本案事实认为和法律适用并无大的问题，只是如果算上同情分，看能否从轻处理。合上卷宗，我忽然想：一念之差，如果早知道结果，如果时间重来，被告人当时是否会选择留下来救助？

在看守所会见室等待的时间里，我打量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场所。熟悉，在于每案必来，陌生，在于匆匆而去。说实话，看守所完全不是个会有愉快体验的场所，每每都希望尽早离开。小小的房间里拥挤而吵闹，安排的六个会见窗口都已满员，外面的律师必须大声说话，里面的犯人只有把头努力凑近玻璃网才能勉强听清。“无期”是什么概念，在这样的地方耗去一辈子的时光，想起来不觉悲凉。眼前一个刚会见完的犯人，心满意足的离去，我很是了解，今天见过律师，他们回去会高兴一整天。这个小房间，我之砒霜，他之蜜糖。自由是什么，当它无处不在时，从不能体会，失去了，才会觉得重若生命。正胡思乱想着，我的被告人来了。

他小小的个子，瘦瘦的脸，也跟别的犯人一样，把头努力靠到玻璃网上，表情显得很平静。我介绍了身份和来意，他表示接受并配合。他主动跟我说起已向法官要求撤回上诉，我问为什么？他说法官来提讯时已经充分把相关法律规定说清楚了，他认识上已经服判了；另外，他了解到只要撤回上诉，就会立即移送监狱执行，这样快而省事，希望年前被送走。的确，我很了解，比起监狱，看守所的日子是更难熬的。这个案子经历了两次退卷补充侦查，历时一年多，他已经在里面度过了一个春节，想必是再也不想在这里过第二个春节了。大悲大恸，焦虑惶恐的日子，都已过去，所以，现在剩下的，只有平静和接受。

我再次跟他解释了他的选择及法律后果，并表示理解我会以最快的速度和法官联系完成程序，争取完成他的愿望，问他还有什么需要？他忽然问：“我要坐多少年牢？”看着他有所期待的眼睛，我愕然，无期是多少年？我突然真的不忍一再提示他的判决，只是安慰他说，移送到监狱后，争取表现好，减刑的可能性是很大的，无期可能减到20年，再减到。。。。。。,最低不会低于10年。听到最后这个数字，他满意地笑了，对我说谢谢。10年，这个对大多数人而言漫长而遥远的时间，便是他余生的全部希望所在了！他还希望我跟他姐姐联系下，可是竟不知道联系方式 ,我又愕然，家庭教育、扶助和亲情的缺失，是否是很多犯案人共通的内因？另外，如果在一审中，他的家人能积极些，尽力弥补挽救，是否会得到一个较轻的量刑？整个会见过程和谐的结束，看得出来，这对他来说应该是开心的一天，其间我们都没有再提起案发那天的过程，对我来说不必再研究，对他来说不堪回首。。。。。。

离开看守所的路上，我还在想着，他并不是穷凶极恶之人，如果回到那一天，他必定会选择挽救他的朋友。可是人生，并没有这种如果。。。。。。

我也曾办理过其它各式的刑案案件，其实很多人犯罪，都来自于一次偶然，一个误解，一个过失，他们的人生，原本白璧无瑕，却从此蒙尘或至万劫不复。更可惜的是那些未成年人犯罪，一次犯罪后，导致中途辍学、又成为累犯，人生从此荒废。人生，就如同一场最大的冒险，你并不确定在某一时刻，会因为某一次冲动、某一个欲望、某一次过失，而成为被告人或是被害人。这个个案虽极端，并不能代表普遍，可它最充分地昭示了人生的风险与隐患。本案的被告人，以失去毕生自由为代价，本案的被害人，以更彻底地失去生命为代价。

而在我们每个人长长的一生中，从孩童到青年到成年，如果完全没有法律意识，哪个阶段不是一样的大冒险和如履薄冰呢？即便是我，一个能充分理解法律的法律人，在履职过程中亦存在着极大的风险，现阶段，律师犯罪入狱的情况也并不鲜见。伪证罪、防害作证罪、虚假诉讼罪甚至诈骗罪等罪名，这些年断送了许多律师的美好人生和职业生涯。如此种种，我们并不能心存侥幸，如果我们不事先预防，势必导致难以挽救的后果！

窗外一阵轻风吹来，春寒仍在，我思绪凝重。本案中，作为案件被告人和被害人，如果当时双方都能克制、宽容，如果双方都能有法律意识，认识到打斗的风险与伤害，如果双方能遵守社会治安管理部门规定，不随身携带刀具，这悲剧不就成功化解了？被告人犯案后，如果其家人有一些法律常识，在一审多做一些积极工作，也许今天有更好的局面？我忽然体会到国家司法政策的号召，从少年做起，从现在做起，预防违法犯罪、教育先行、推进全民普法、让每一个公民树立正确的法制观念，有防范风险的意识和能力，风险发生后有以法律方法解决危机的能力，是尤其重要且有意义的大事。

而作为律师，作为法律的研究者、使用者、执行者，更应当反思并考虑到，应当比社会大众有更高的姿态，更严谨地自我要求，能克制欲望，努力培养高尚的品格，适时把握法律底限和职业操守，不但要有效规避自身职业生涯的风险，还应在当今依法治国的大政方针中，努力成为法律的传播者，将法律意识、风险意识传播给身边的每一个人，只有他们的人生风平浪尽，才能实现社会的安稳和谐。这，将成为律师的社会责任，也将成为律师的社会成就和价值所在。

朋友们、读者们，如果你的人生至今一帆风顺，恭喜，你是幸运的，但仍要未雨绸缪，防微杜渐。积极行动起来，主动去认识法律、理解法律吧！如果你的人生正处于风口浪尖，也不要放弃，赶紧去请一个专业律师吧！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法治，是现代社会发展的基石，唯有做到知法，懂法，守法，才可能为自己的人生保驾护航！

在此，祝愿大家一生平安！

孟雅姝写于

2018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