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

　　                                                                  　作者： 董补民 　

　　随着春色遍布,我抛开一切琐事,离开肃北,怀揣忠实于内心的一点私念——回故乡。而这种坦然的心情却时时处处助长了我对春天贪婪的渴望。我看到曾经熟悉的山川、河流、树木和田园都一一舒筋展骨、眉清目秀,这姣好的面容,顿时让我梦回童年,忆起奔跑在春天的丝丝缕缕的细节。

　　风,呼啦啦吹得树枝摇曳不定。那伴随着冬天的寒冷一夜间被吹得飘飘袅袅,阳光走出阴冷的日子,把一颗炽热的心挂在窗口,一脸的笑意写在蔚蓝的天空,一身的轻松洋溢在春风里。

　　融进焦枯的原野,才发现小草的生命已经萌动。挤进街道,热情的春风已把人们的冬衣卸去,流动着一条彩色的河流。臃肿沉闷的冬天悄然离我们远去,青春亮丽的色彩涌动着一股激情的热流,燃烧的不仅是一轮春阳,生命的激流都在燃烧,放射出压抑后的奔放。

　　平展展的田野,一览无余,高高的白杨欲绿未绿,树身上下笼着淡淡的绿气,麦苗已经能掩没马蹄,大部分的田地被白色薄膜覆盖,正在孕育农人一年的希望。一串串鸟鸣不知从何处漫过来,欢悦无比的声音,“啾——啾啾啾啾”,看不到鸟,连一只麻雀也不见,可四下里总是有鸟儿的合唱声。风声呼呼,像谁在喘气似的,树木迎合着风的律动,欢畅呻吟,在一棵树下,我能听到它的骨节“叭叭”地响。一切都在默默地生长着。上坟回来的路上,听着春天水流一般漫过头顶。多年来,我们把庄稼种在祖先的头顶上,地里一茬茬收割着岁月的果实,而这果实里是否有先祖们的血脉呢?

　　走到地里的农民欣欣然回家。狗躺在阳光里,躺在麦草堆下,成天陪着鸡们,难得对着陌生的人吠几声,只有觉得鸡实在把麦草往它的脸上抛,才慢腾腾地站起来,表示一些愤怒,把讨厌的鸡赶走。鸡是春天里真正的、最忙碌的家禽,它们不停地在麦草堆底下刨出主人遗漏的颗粒。

　　村庄,最无聊的是羊。羊在春天里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熬了整整一个冬天,干草的味道太苦涩、平淡。羊老想着青草出土后,美美啃上一顿,可是草总是长得特别慢,半截还包在干草里,吃起来不解馋。“你笨得和羊一样。”这是羊们最心痛的话,不知从什么时候,人终于知道了羊没有猪聪明,而且羊始终觉得自己要比猪高贵、有智慧。可是,只要看看隔壁的猪,羊们慢慢悟出了人骂它的道理:猪睡了吃,吃了睡,四季的变化好像与它没有关系。羊要在地上自己寻找吃的,把自己养得起了膘才好。而它们的结局是一样的——都将是人们桌上的美味。

　　孩子们保持着爱玩的天性。尽管农村的生活单调,但是孩子们总能找到属于他们的乐趣。几个孩子相约,一起来到野外的崖上,拾些土块向崖里投,看谁投得远。兴起时,索性光着膀子在清冷的天气里玩耍出一身汗。农村孩子强壮的体格就是从春天开始锻炼,一直锻炼到冬天的。而最有趣的是,春天里孩子们仍然能找到能吃的东西。比如说,嫩嫩的荠菜不但叶子淡辣淡辣的,孩子们一般都要连根拔出来,只用小手捋一下沾在上面的土,就放到嘴里嚼起来。再比如说槐花,孩子们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不但吃不出毛病,身体还像钢蛋一样结实。

　　在村庄。春风是天空中最无能的声音,它掠过村庄时,树无所谓的样子。它就低下头,吹跑在农村日渐多起来的塑料袋与过年时杀了鸡倒在村头的鸡毛。一个村庄对春天的理解不是一首诗,它往往和村民红红的脸蛋、裂开血缝的手背、一棒凡士林油联系在一起。

　　太阳就西沉了。一群孩子吹着柳笛,像小合唱,把乡村吹得生动而嘹亮。

　　天色暗下来,轻烟弥漫村庄,我站在街头张望,有点寂寞,有点惆怅。平常日子的秩序哗然溃散,不知做什么好。循着记忆走,二十多年前的某个夜晚,这条街头总有一群少年叽叽喳喳闹玩,一堵矮墙、一座桥洞、一棵老树,处处都藏着当年夜色里的欢愉。蛙声从村子四周响起,先是一声,接着,一声接一声,四处唱和,村子如同坐在蛙鼓之上。远处村外恍若水波荡漾,我在乡村生活过十多年,这是第一次知道巴丹吉林沙漠边缘故乡的蛙鸣什么时候响起。

　　一弯银月亮亮地挂出来,在明净的天幕上格外显眼。想起城市的日子,月光被灯光暗淡,星光被废气遮蔽,满城乱鸣的车笛、嘈杂的机器声,已经把城市切割得让人心焦,大自然的诗意荡然无迹。蛙声里的乡村更显得悠远、静谧,我满怀诗意地打量着宁静的乡村。也许,这在乡亲眼里不过是自作多情,而乡亲所向往的也许正是我所厌恶的城市喧哗。任何事物只有隔着距离才会有美的存在,对于经历了从乡村到城市生活的我来说,只能说原生态的诗意始终在乡村保存,但长期生活在一个地方总会麻木,乃至生厌。

睡在老房子里,止不住想起已逝的亲人和曾经熟悉的乡亲,时隔多年,我在城里已经忘记的往事,不经意间又浮上心头。父母说着某人某人去世了,发发感叹而已。人类生生不息,人间烟火绵延不止,一批人老去,一批人在成长,村庄永远是新鲜的,像春天一样,周而复始,年年岁岁花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