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胜华律师办案手记之 眼泪为你流

案情简介：一名外地来求学的大学生，暑期在学校游泳池里游泳的时候，不幸溺水身亡。事故发生后，学校去学生在外面租住的房间清理了他的遗物，然后通知家属赶来学校。学生的母亲是一名农村妇女，学校对家属做出了种种承诺，包括给死者的弟弟妹妹安排工作和就读，给死者发起捐款活动等等。家属办完丧事，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回家了。然而回去后，学校那边一直都没有什么反应，去电询问，学校的态度很冷漠，完全不像当初做出承诺时候那么热情。农妇觉得寒心和愤怒，决定起诉学校，讨回一个公道……

做律师是很矛盾的，做一个案件必须站在当事人的立场看问题，很难不投入律师的个人感情，尤其是我这个感情丰富的人，很容易陷进去不能自拔。需要律师的当事人，大多有着种种麻烦和不幸。一个投入的律师，往往会被这些真实的不幸所感动。但是，律师需要理性，失去理性的律师无法对一个案件做出正确的严密的分析。这就是做律师的痛苦。

我手里的这个案子，已经运作很久了，一直没有起诉，但是我已经在这个案子上花费了半年的时间。路漫漫其修远兮！做了这么久以后，我已经深深地扎进这个案子里面，我的情绪随着案件的进展而波动，现在已经是一种精神力量，或者说是一种道德力量在支撑着我继续前进。

这个案件学生的母亲在委托我办理案件之前，通过电话和邮件，最少跟我接触了2个月的时间，办委托手续的时候，她表示拿不出多少律师费来。我说如果不出律师费的话，是办不成手续的。我给她出了一个方案，按照风险收费来收取律师费，农妇接受了我的建议。她委托我的事项不仅仅是起诉学校，她说更重要的事情是调查儿子的死因。通过她和学校的接触，她觉得儿子的死疑云密布，存在太多的疑点，希望我这个警察出身的律师，能像电视电影里面的侦探一样，找出她儿子真正的死亡原因，就是这个差事把我差点折磨疯掉。因为农妇遭受丧子之痛，开始怀疑一切，甚至可能有一点幻觉。每次我把我辛辛苦苦得出的调查结果汇报过去，由于我的调查都是排除了他杀、自杀等死亡原因，农妇对我的结论很不满意，认为我办事不够尽心，可能是受到了来自外界的压力，甚至不排除农妇认为我已经被学校收买了。因为在电话里面，她多次向我暗示这个问题，我只有指天赌咒发誓。

有时候农妇会让她在上海一家公司工作的侄女跟我联系，她这个侄女是一个很精明的人，有时候她会很不客气地指出我哪些地方不够严谨。有时候我忙着办其他的案子，对于这个案子稍微有懈怠，侄女的电话又会像紧箍咒一样响起。我和她一般通过电子邮件、传真、电话和信件联系。信息时代的联络方式，除了对讲机，我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我们没试过了。

这个案件，在侄女的监督和农妇的带着哭音的电话感召下，我一直不敢偷懒。寒风萧萧的冬夜，我守候在大学宿舍门口，等死者的同学下课，找他们问一些问题，连饭都顾不上吃，怕错过了他们。为了找一些当事人和有关部门，我对于这个城市的路况由陌生变为熟悉。不过，我总是扪心自问：这个官司胜诉应该不存在太大问题，但是，我到时候是不是忍心接受这个农妇给我的风险代理费？我经常告诫自己，一定不要仁慈！律师不赚钱，那将是天地难容啊！不赚钱我吃什么？过年过节的时候拿什么孝敬父母？世界上受苦人有千千万万，不是我一个律师可以救济得过来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还没有到能够兼济天下的时候，就只能独善其身了。

要准备起诉了，我埋头苦干，写好了起诉状。可是看完自己得到的数据，索赔的标的金额如果不计算精神损害抚慰金的话，居然只有十几万！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扣除当事人的诉讼费，扣除律师费，扣除贷款读大学的钱，所剩无几了！我怀疑自己计算有误，让同事帮着再计算了一遍，还是那个数字！这就是一条人命的价钱！还是一个大学生呢！品种纯一点的猫狗宠物，大概也不止是这个价格吧！突然想唱国际歌了——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放下笔，我心情很坏。就在这时，我收到了侄女寄来的电子邮件。她告诉我，姑妈前段时间摔断了手臂，前几天又查出得了内膜癌，她现在反倒感觉解脱了，因为她知道自己快要见到自己的爱子了，在睡梦中她总是张开双臂，那是在拥抱自己的儿子！一瞬间，我眼泪夺眶而出！我要放声大哭！我要砸烂这个世界！我错了！我向你保证，我不要那20％的风险代理费了，这个案子我一定好好做，我如果再收你一分钱，我会做一辈子恶梦！

几个月后法院通知开庭，顺便表达了希望庭前调解的想法。我把法院的意见转告给当事人家属。当事人家属提前一天从广西赶了过来。当电话里传来那位不幸的母亲熟悉的声音时，我有点慌乱。同来的还有学生的父亲，也是满脸愁容，皱纹堆积，还有一位是学生的姨父。我询问她们对于赔偿的数额有什么要求。她们说，要学校赔偿28万，这是她们的底线。我苦笑着说，我当然认为应该赔这个数字，但是这个数字对方是不会接受的。我接着说，作为你们的律师，首先希望你们相信我，我和你们是一条心的，你们对于赔偿有什么要求，我会尽力协助你们去实现这个目标。但是，作为你们的律师，我必须要比你们更现实一点看待这个赔偿的问题，怎样的目标是可实现的，是可以操作的，我有义务告诉你们，我的意见只是提供给你们参考，你们可以不采纳我的意见，而且我会竭尽全力去争取你们要的利益，但是，我的意见是，我们尽量争取调解能够成功，这对于我们是有好处的，因为如果是判决的话，未必有调解的数额多，而且要拿到这笔钱还有很多路要走，包括二审和执行。现在我们已经交纳了3000元的诉讼费，如果我们调解不成的话，在判决下达之前，我们还要交纳5000多元的诉讼费，如果我们继续上诉的话，又是一个8000多，最后打官司回来的钱，未必比调解的多，就算我们不考虑钱的因素，你们这几位因为打官司而奔波受罪，也是一件挺为难的事情，您这样的身体，我很担心，如果再跑几次，不一定扛得住啊。

她们问我提多少赔偿要求。我说，根据我们开始确定的诉讼请求，丧葬费和死亡补偿费不变，其他开支大概是将近一万元，包括一年的误工费一万元，现在基本可以确定的是，象这种情形，是不能要求被抚养人生活费的，这10万多的赔偿必须先拿开，剩下最关键的就是精神抚慰金，根据本地法院的惯例，对于精神抚慰金一向很少支持，即使支持，也不过是几千元的数额。综合以上的数据，我们大致计算一下，不含精神抚慰金的话，大概能有16万多，拿掉一年的误工费，只有15万多，干脆咱们就提出18万的数字。另外这里面还有一个责任划分的问题，这是一个弹性很大的东西，你孩子与学校之间各自要承担怎样比例的责任，所以我的意见是，咱们提出18万，如果在10万元以上，我们就接受调解。

家属们保持沉默。还剩一个小时的时间就要去法院参加调解了，我于是对她们说，这样吧，你们好好休息一下，商量一下。过了一下子，舅舅和姨父一道匆匆下楼来找我们，看见我们就说道，律师，还是按照你的意见办，我们全权委托你在调解的时候代表我们说话。我说，你们在场的话就不存在全权委托了，我说的每一句话，如果你们觉得不合适都可以修改，而且是以你们的意见为准的。他们表示接受。

来到法院，在调解一开始，我就郑重地提出，我们有三点要求，第一个要求，鉴于学校在许某溺水身亡事故中，由于管理上的漏洞，导致原告痛失爱子，我们要求学校就此向原告表示道歉。我接着说，第二个要求，鉴于学校在处理善后事宜中存在严重过错，对我的当事人造成了极大的精神损害，我要求学校就此向原告道歉。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也是在受到起诉状以后才介入这件事情的，此前我们对此并不知情。我马上说道，我刚刚已经强调了，我再强调一遍，这是我们今天能否调解的前提，那就是学校必须就自己存在的过错向原告赔礼道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尊严，我的当事人虽然来自农村，虽然家境贫寒，但是也有尊严，希望对方代理人正视我们提出的要求，诚恳道歉。

这时，农妇开始抽泣。对方沉默了一会，脸色凝重地说道，我们对你们家里遭遇的不幸十分同情，我们也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今天学校领导委托我们来解决这个事情，并且愿意承担赔偿责任，这就是说明我们是有诚意的，也是准备好了承担责任的，这个事情的发生，说明我们学校的管理上确实存在漏洞，我们对由于我们管理上的漏洞造成你们家里的不幸，表示道歉，希望你能够原谅我们。

我看着农妇，农妇沉默了一下，又开始了诉说。我说道，阿姨，刚才学校已经道歉了，我代表原告这一方，接受对方的道歉，我们前两个要求已经得到了解决。现在对于学校因为过错而要对原告承担的赔偿责任，我方提出索赔要求。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我们提出的调解数额在我们诉讼请求的基础上做出了重大的让步，我们提出的赔偿项目主要包括……

这时，对方打断我的发言，说道：你别说那么详细，说一个具体的数字就行了。我马上回答，之所以我要把这些项目一一说清楚，只是想让学校知道，我们的要求是有依据的，不是漫天要价，我的当事人是很老实很实在的人，我们的要求是实实在在的要求。对方说道，好吧，你就把详细说说。念完那些项目和数据，最后我提出我们的要求：共计赔偿18万元。

对方沉默了一下子，说道，学校授权我们，8万元以下我们可以全权代表学校。我听了仰天笑了几声，没有回答。这时，农妇开始说话了，我一个孩子的一条命，你们才赔这么一点？你们还我儿子回来，就是给我一千万我都不要！对方说道，你们就是要再多的钱我们也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学校给我们的权限就是这么多。

谈判一时陷入僵局，我们都保持着沉默。只有农妇犹如祥林嫂一般，坐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诉说着什么，全然不顾别人是不是能听懂，是不是在听。这时法官站了起来，把家属里的舅舅叫到另外一个办公室谈话。过了很久，又把对方的一个代表叫了过去，后来又把我叫到办公室。最后法官把我们又重新叫到一起。说是做最后一次努力，大家爽快一点，拿出最后一个方案来。学校的代表说道，刚刚我们请示了领导，最多就是10万，再超过我们就宁可开庭审理。舅舅说，最少也要12万，判决也要给这个数字的。

这时，我的电话响了，另外一个案件的当事人给我打来电话询问一些情况，等我匆匆接完电话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好像舅舅已经接受了法官提出的“带走10万5千”的提法。法官正准备下结论，我马上说道，且慢！我问舅舅，你答应了这个条件？舅舅说，还能怎么办呢？我知道大势已去，还是想做一个垂死挣扎，于是建议道，既然家属已经接受了这个方案，我也无话可说，但是我希望这个数字是10万8千，这是一个比较吉利的数字。舅舅听我这么一说，马上表示赞同，对方律师开始一脸的不高兴，责怪我把添乱，本来已经达成的协议让我节外生枝。争论了半天，他们还是坚持就给11万，诉讼费包含在内。由于对方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底牌，我也感觉无力回天了，只有征询家属的意见。家属对此表示接受。然后双方准备签调解笔录。

这时，我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我打开手里的案卷袋，找出我和那个农妇签订的代理协议，当着大家说道，既然现在已经达成了协议，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这里是你跟我签订的协议，根据协议里面20％的收费标准，今天赔偿的金额是11万，你应该给我2万2千元的代理费，但是，我现在向你表示，这2万多块钱我不要了，协议还给你们。我把协议递给农妇。

房间里面突然变得安静了下来，法官，对方律师，家属都瞪着眼睛看着我。终于，农妇一行四人明白了我在说什么，四个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朝着我走过来，农妇满面悲戚，似乎是要向我跪下。我赶紧扶住她，对她说，阿姨，对不起，我没能为你争取更多的赔偿。农妇说，谢谢你啊，你真是一个好人啊。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农妇的丈夫，舅舅，姨父一起走了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谢谢，谢谢你啊律师。我只是笑着摇摇头，说，只要你们相信我就好了，你们要相信我，我一直是在为你们争取利益的，只是我现在只能争取这么多，真不好意思。她们说道，现在这样的结果，我们已经满意了，你律师一直做得很好的，我们相信你。

走出办公室，我突然想起，今天正好是那位大学生遇难一周年的日子，而且，去年的今天，他也正是傍晚六点左右遇难的。而我们现在达成协议，正好就是这个时间，莫非冥冥之中真的有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