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区

       去年接受一起敲诈勒索案的辩护委托。目前尘埃落定，当事人被判一年实刑，还有20多天就重获自由。时间不长，期间所受的煎熬，却一时难忘。

老王2018年8月因涉嫌敲诈勒索罪被当地警方刑拘。其家人第一时间找到我办理委托。在委托的同时，大致告诉我案发经过。

   2013年老王为其所在城中村村长。因城市扩张，不断有开发商瞄准商机进行房地产开发。老王作为村长，对手中的村长大印十分上心。一日，之前一直找他商谈出让土地的开发商怒气冲冲过来兴师问罪：老王，我找你盖章你不盖，怎么给***盖？你也太看不起人了…巴拉巴拉一通，走了。一头雾水的前村长急忙喊话几位村委会成员，一番号令打探之后，终于搞清楚了：两家开发商看中了本村同一块地皮，都来找老王，碍于情面，老王甚是为难，又想不出万全之策，干脆捂地惜售，谁也不给。岂料，另一位开发商剑走偏锋，私刻公章，绕过老王一干人等，直接在国土局把用地手续全部完善，楼盘已经在建。前村长深感受辱，存在感被空前刷新，召集几位得力议事成员，一番调兵遣将，兵分几路，到当地城建局、国土局、派出所分别报案递交反映材料。接报单位尚无回音，私刻公章的那位闻风而动，派人说合前村长并几位干将并许以重金，大意是本人乃公职在身，工资薪金不足，无奈何开发第二职业聊以度日上有老下有小狭路相逢承让承让云云。前村长文化水平不高，法律素养不足江湖气息有余，看人可怜如斯，一时豪气冲天，大腿一拍，好说！好说！只道是，同在江湖走，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放他一马又如何！更何况，还有30万重金相谢，谁跟钱有仇？前村长和几位跑前跑后张罗报案的干将半推半就笑纳了。

高潮在后面。送金之人，乃本地法院退休人员，据悉为刑庭法官。2018适逢扫黑除恶如火如荼进行时。前法官一纸检举信，以一家建筑企业名义，检举前村长在其施工过程中搜罗社会闲散人员，无辜阻挡施工，并以莫须有名义向其索要30万巨额资金，如不给钱其工程无法进行等等。扫黑除恶打击楼霸风头正劲，此检举信借此东风，把前村长一溜烟毫无悬念送进看守所。

我介入时，老王村长刚刑拘一周。其子小王告诉我，他爸冤枉，收了30万没错，但这30万是他爸和几位村委会成员一起收的，而且这30万是给村里的，不是给他爸的，只是村里帐被封了，暂时放在他家保险柜里。我一听立马来劲，如果情况真是这，起码可以先取保啊，人先出来再说。带着小王告诉我的大致了解，我去会见了前村长。前村长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向我陈述一遍事实经过，和小王说的差不多，安慰了伤心委屈哭的的跟个孩子一样前村长，并向他说明，如果情况属实，应该可以申请取保候审，稍安勿躁。会见结束告别时前村长泪眼朦胧下的小小狡黠我当时忽略了。

取保候审申请很快准备好，准备交给办案人员。口说无凭，证据为王。取保候审申请的理由，是前村长可能不够罪，且有几位村委会成员共同参与，30万是给村里的赞助，只是暂存村长家里。其几人的证言很关键，起码能夯实这份取保候审申请的基础，但是，刑事案件不比民事案件，证人证言的禁区我要不要踩？公安有没有接触过这些人？他们的证言可靠吗？稳定吗？手上拿着薄薄的一份取保候审申请，站在初秋还很炙热的阳光下，斟酌再三，当事人占了上风，想到那位哭的像个孩子的老村长，我心一横，禁区又怎么了？尊重事实，规范办案，做老实人，干老实事就OK。

为避免和证人直接接触的风险，我联系小王，让他联系那几位村委会成员，让他们直接去当地公证处，我在那里等他们。到了公证处，等几位到场，我向公证员讲明公证事项，完善手续后，几人分头各自找地方书写事情经过，之后，我拿了公证好的证人证言，附在取保候审申请书里，一起交给办案人员。因时间有限，当天没有机会会见，时隔一周我再次会见前村长，想把进展告诉他，免得他着急。谁料，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悚。差点没气得我背过气去。我兴冲冲告诉他，取保候审申请已经交了，根据他告诉我的情况结合经验判断，他应该符合取保候审条件，不出意外，很快就会重获自由。岂料，他云淡风轻告诉我，王律师，对不起，我没给你说实话，我们几个在我被抓前商量过了…总之，他撒谎了。作为律师，尤其是刑辩律师，对事实的尊重，是我多年秉承的底线，甚至达到职业洁癖的程度，公安，检察院，法院，只要案子中有一点点与事实不符有损我当事人的瑕疵，我一定不遗余力，哪怕以卵击石也在所不惜，轴的没有半点余地。但是，这个前村长，让我懵了几秒钟。他，让我弄脏了自己的羽毛！我想到了我那份言之凿凿，慷慨激昂的取保候审申请，想到我不惜踩踏禁区取得的证言，想到办案人员辛苦与罪犯周旋取证而律师屡屡捣乱他们避之不及却无可奈何的神情和抱怨…我，无意中成了我最讨厌最不齿的那类律师！压抑住狂怒，平复一下心情，我掏出纸笔，认认真真把前村长为何前后不一致的陈述记录下来，并且重新记录他一再保证的真实情况。

出了看守所，我第一时间给办案人员电话，要求撤回取保候审和证人证言，办案人员笑问为什么，我如实告知，办案人员说撤不撤都行，他不入卷就可以。因为我这份不实的材料给百忙中的他们增添了麻烦，我既汗颜又内疚，真诚的给电话那头的警官道了歉。

后来，听小王说，这几位证人陆续被刑拘，进去了，又取保，出来了。

案子到审查起诉阶段，阅卷后发现案子起因是前法官出了30万后很不爽，想借扫黑除恶出口恶气，顺便把送出的钱再收回来，可谓一石二鸟。让我吃惊的是，那份取保候审申请和证人证言也赫然在卷。另外，还有那几位证人，如今不应该叫证人了，而是嫌疑人，或同案犯的口供，四个人，无一例外，在口供的后面，侦查人员问道：王**（前村长）的律师有没有教你们怎么说？回答无一例外：没有，就是让事实求是写就行。看到这些东西，我后背发凉，感受到一丝踩踏禁区的威胁。案子中还出现了一份前村长可疑的供述，我去核实，这位可爱的老小孩，又哭了，说他受到刑讯逼供，我表示不相信，在看守所里怎么可能受到刑讯逼供？但事关人权和非法证据排除，我不得不认真询问，前村长把他从监室提出来的时间到被带回监室以及期间没有呆在审讯室而是我们办理会见手续柜台旁边的问话室，在问话室里他遭受到刑讯逼供，受不了做出那份供述的经过陈述一遍，虽然半信半疑，但看守所里监室外边有很多监控，他被带出监室带回监室以及是否去向审讯室，都可以调取监控，这个不难查证。职责所系，我得落实。另，因检举人系当地退休法官的身份原因，我向承办检察院一并提起非法证据排除和管辖异议，临近春节，案子由中院指定，在漫长的等待中，案子被指定另一个县级检察院法院异地起诉审理，程序上总算释怀，起码可以摆脱检举人可能施加的不利影响。

案子被指定后，在和新的办案单位沟通后再次会见，却被看守所拒绝会见。我很奇怪，问及原因，看守所回答，办案机关不让会见。我立即回复，我刚从办案单位出来，人家没说不让见啊？到底是什么原因？是公安不让见？还是你们自作主张？看守所含糊其辞，最后答复：反正就是不让你见。我气蒙了。又给办案单位去电，确认是不是他们不让会见。挂了电话，坐在车上，我反思了一下，是非法证据排除提及他们违规进行报复？还是管辖异议真的动了谁的利益？亦或是我成了公检法眼中砸场子捣乱的死磕律师？

不让会见，但和检察院沟通很顺利，那位文文静静，长的秀气，普通话字正腔圆的女公诉人，如果不清楚她的职业，你真的会以为那就是个邻家乖女孩，其实交往下来，这是位非常专业负责的法律人，典型的外柔内刚，经过反复沟通，最后改变了罪名，起诉时由敲诈勒索罪改为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量刑一下就下来了，虽然与自己坚持认为的无罪还有差距，但已经很好了。

在此期间，侦查人员给我电话，让我到公安局去一趟，接受调查。之前，小王告诉过我，他刚刚被叫到公安局接受过询问，还是反复问律师有没有教你怎么说等等。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接到办案人员电话，立马控制不住，一通噼里啪啦，完了一句你们究竟要干嘛？电话那头的警官，并不陌生，是位瘦瘦高高的年轻小伙，30出头，很清秀的样子，神情偶尔露出一丝腼腆，和接触过的大部分刑警气质很不一样，很像校园里随处某个地方碰到的我的学生一样，干净清澈，让人一见心生好感的那种。我发完火，电话那头也不淡定了：你不来也行，我们给你下发传唤证，你爱来不来！我握着电话，呆呆的坐在那里，好久，感觉前所未有的累。次日，我和另一位年轻律师驱车前往，到了那位警官办公室，见面伊始，我把心头积攒的疑问一股脑全抛出来，为何不让会见？你们是不是使用非常手段了？今天是不是要打击报复等等，半开玩笑半认真，年轻的警官有点不好意思，检察院补侦，咱是例行公事，走个流程，你怎么反应那么大？我不相信，问他要补侦提纲，小伙子递给我一张纸，果不其然，上面有一条就是，核实王**律师有没有妨害作证的行为。原来如此，我这才释然。做完笔录，年轻警官看到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半天没做声的王超律师，小声问我：带实习律师了？我异常严肃的告诉他：不是。万一今天我回不去了，有人回去报信不是！

之后，在恢复会见后，看守所值班的那位小伙，那种睥睨怀疑的眼光，我至今难忘，那真是看着嫌疑人的眼光，后来，又有几件案子涉及会见，慢慢聊天的过程，这位满怀正义感的小伙子才慢慢恢复对我的信任，后来，他甚至问我，唉，姐姐，你究竟干了什么不好的勾当公安不让你见人？你一来，我们跟防贼一样，高度戒备哩！那段时间你可在我们黑名单里呢！

所有的煎熬，恐慌，不安，纠结，如今尘埃落定。但是，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和做法，再重来一次，我依然没有别的选择，当事人利益至上这是不可动摇的宗旨。至于是否踏足禁区，我认为，规范办案，实事求是，没有人会把你怎么样，禁区，禁的是不讲规则，禁的是事实不分，黑白颠倒，但心存正义，心向光明，又有何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