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明年春自来， 追忆江平先生

2023年12月19日12时28分，中国政法大学老校长，著名法学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原全国人大法律委员会副主任江平老师，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一听到这个消息，倍感惊讶。印象之中先生虽90多高龄，但每每出席活动，说话声音依然中气十足，精神矍铄，逻辑清晰，娓娓道来。

据报道，其仙逝之前不久依然出席公众活动，未见其身体有恙。

甚至于2023年9月份，在律师所举办的关于律师权利保护的论坛上其依然亲自出席并致辞。

虽非法大的学子，我在本科期间阅读了江老师的大量讲演文章，受其法治思想的感染，更加热爱法学，感受到法治对社会进步的力量。

来京后，起初在中国人民大学攻读硕士，人民大学明德楼601 徐建国际学术报告厅经常举行案例及学术研讨，江平老师以及众多专家多次莅临参加指导并发表重要见解。

2019年在人民大学明德楼601 举办民法总则研讨会时，江平老师亲临现场并发言。人大的张新宝教授发自内心地说：今天见到了江老师很高兴，很久没看到江老师了。

中国律师杂志原主编刘桂明老师经常举办各种论坛和研讨活动，江平老师常拨冗参加，每每发言，也都十分精彩。

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江老师，是做律师后的2017年5月份在我与同事合作承办的涉及刑民交叉的典型案例 “陕西省潼关县某矿业有限公司因合同纠纷在最高人民法院再审案”的专家论证会上。

那天，抱着激动的心情打车去江平老师位于北京南边的楼下接他至会场。路上，他得知我是北京市京师律师事务所的律师，便与我拉家常，还说京师所有一个他的博士学生，叫波-波律师（陈波），我不自觉地笑了，没想到如此大家，也会如此轻松的交流，全无架子。

因出租车司机不熟悉地方，提早让我们下车了。我陪江平老师去找清华大学紫光园的论证会场。道路迂回，江老师走的有些气喘。事后，我才想起江老师的腿疾，自责不已。

到了会场后，由我开始做案情汇报。

尴尬的是，平时好好的电脑突然黑屏了，内容打不开。

众目睽睽之下，我只能重启电脑，但是重启之后依然打不开文件内容，无法在多媒体上投屏，令我一脸汗颜。

幸运的是，我准备了纸质文件，对着纸质文件内容，冷静地介绍完了案情。

论证发言之前，江老师为了缓解气氛，首先对当事人表示：你的论证案件，律师准备了很详细的材料，你找了一个很好的律师。

论证过程中，江老师很细致地问了很多案件细节，其认真、严谨程度不亚于真正审案的法官。提出的专家意见，也一针见血，令人佩服。

可惜那次论证会没有合影，只剩追忆，事后倍觉遗憾。

论证会后，我叫了一辆网约车送老师回家。来了一辆普通的出租车，大高个的江老师坐在里面显得有些局促，但是他仍然很平和地坐上了车，只是他一人做后排右边的位置，让我做副驾驶。

路上，他知道我今天因为电脑故障的事情，心情有些懊恼，便面带微笑地说，你今天……其意在安慰，但并没有完全说破，让我心里有些羞愧随后又释然。

到他家楼下的时候。我看到保安熟络地和他打招呼随后提出要送他上楼。他挥手制止，执意自己上楼，挥手道别。

回去的路上，司机问这老头是谁，看上去气场很强啊，我说他是中国政法大学的老校长，他倍感惊讶。

2015年10月5日，屠呦呦获诺贝尔医学奖，这是中国医学界首次获得诺奖。 网传江平先生和屠呦呦系表兄妹的关系。 其本人后来也予以确认：关系属实并有交往。可见，其祖上良好的家风一脉相承。

其本人虽然研究民商法为主，也参与行政诉讼法的立法讨论，经常为蒙冤的人喊冤，甚至屈尊出庭为其辩护。

其一边在学海中深潜、遨游，同时经常在海面上疾呼，在全社会呐喊。

大概先生也是认为学术之术尚不足以推进法治的进步，而法治理念的传播、法治思想的培育，自由精神的传递，甚过于某一局域、某一学科知识的传授。正所谓道远胜于术。

这也就是他自谦为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法学家而是法学教育家的原因。

播下法治的理念和种子，培养一批又一批青年学者、实务人士，后人在他的影响下前赴后继研究法学、代理案件，推进立法、司法，这何尝不是法学界澎湃的力量。而他，是当之无愧的旗手和领航人！

先生荣誉等身，名满天下，但是与其接近，他不会给你任何压力，而是和蔼可亲、如沐春风。其发言中透露出一种坚定的力量，一种对法治的绝对信仰和推崇。

其学术观点中，印象最深的是其认为公民的人格权并不是法律赋予的，权利是天生的，与生俱有的。

以前的百姓认为权利来自于皇恩浩荡，再发展便认为权利来自于法律、来自于宪法，但是江平老师认为公民的权利来自于天生。其在生命最后时期指导的博士论文题目为《论私权神圣》。这与从封建社会走来，习惯于山呼万岁的人民而言，何尝不是思想的启蒙？

江平言：律师兴，则法治兴；法治兴，则国家兴。这句话，促使我放弃其他职业选择，坚定地选择律师这一充满荆棘的道路。

偶然看到一句话：没有媒体人的时代，只有时代的媒体人。这句话，放在法律人身上，应该是没有法律人的时代，只有时代的法律人。

但是，在社会曲折前进过程中，在历史的三峡处，先生依然坚持奔走呐喊，为法治梦想鼓与呼。

前几天，在朋友圈看到王涌教授发的先生临终遗像。先生带着耳机，听着他喜欢的音乐，挥手向世界告别。其面容平和，无喜无忧，神态自若。

这是他给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的优雅。

仿佛告诉世人，我先走了，请不要为我悲伤。

这是多么优雅、浪漫的告别，从此《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显得更加祥和。

歌声中，天使来临，他乘风而去。

2023年12月23日早上，千余人从全国各地赶来为先生送行。

我早上七点赶到殡仪馆东礼堂门口，寒风凛冽，人群肃穆。

在送行的人群中，偶然结识了与其交往四十多年今年已80多岁高龄的中国行为法学会陈家祥，江平老师亲自出庭为其冤案辩护的国务院办公厅原秘书俞梅荪以及其他同仁和好友。

22日冬至刚过，阴消阳长，否极泰来，像极了先生的离开。是离开，也是另一个世界的重生。

寒冬已至，春天还会远吗？

信是明年春自来，应是香如故。（摘自瞿秋白 1935年《卜算子 咏梅》）

最后引用现著名记者俞梅荪引用过的《圣经》里的一段话来送别先生：

“那美好的仗，他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他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他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他存留……”。

是的，公义的冠冕永为他存留，他不愧为这个时代的英雄！

致敬，永远的江平先生！

                   北京市京师律师事务所  曾鸣

于2023年1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