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纠纷之面面观

作为一个医疗律师，我经常接到很多咨询医疗官司的电话，大部分时候我都在给咨询者解释，你这个事情很可能够不上医疗损害，没有诉讼的必要性。

确实，够得上打官司的医疗纠纷不多。

有时候会有医生和法官来咨询如何打医疗纠纷，这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

一天有个外科医生来咨询，说在农村的姐姐遭遇家暴，想帮忙咨询一下离婚的事情。后来又咨询他姐姐怀孕足月的孩子胎死腹中，是否可以打官司。他拿了他姐姐在当地农村做产检的母婴手册复印件我看，我吃惊地看到最后一次产检记载，血压150/100mmHg，尿蛋白++，这是有妊娠期高血压疾病的风险了，我问当时产检的妇产科医生让住院了吗？外科医生恨恨地说，妇产科医生只说回家吃清淡一点，没有收住院。后来姐姐在家昏倒抽搐，急诊送到医院，已经胎死腹中。

外科医生说：“以前看到有些病人和家属在医院吵啊闹啊，从心底痛恨他们，觉得他们是无理取闹，就是想捞钱，可是现在，唉…，我姐姐的孩子没了，家也要散了。打官司不是为了赔钱，就想出一口气。”

我给这个外科医生解释，因为胎儿出生是死体，所以法律不支持胎儿的死亡赔偿金，只可以主张胎儿父母的精神损害抚慰金和产妇的医疗费、护理费等费用。外科医生听说他姐夫，即胎儿父亲也可以主张精神损害抚慰金，心情更是不好，说回去和姐姐商量一下，后来就没有联系我了。

还有个内科医生来咨询，说要起诉同一家医院的外科医生，因为外科医生给自己做手术，手术方式错误，导致自己严重伤残。他给我讲这几年的苦痛历程，先是找医院协商赔偿，医院和稀泥；后找卫健局，卫健局也是和稀泥，说一家医院的同事，没必要这样斤斤计较。医院领导也生气，说他没有集体荣誉感，格局太小。我给他解释，不能起诉做手术的外科医生，只能起诉医院；他接着问我，能不能等过几年退休了再起诉医院，我说如果你的疾病一直没有痊愈，一直在治疗之中，法律上是可以的。

有个退休法官的子女来咨询。退休法官本人被某家医院误诊，病情恶化去世。这个退休法官曾任武汉某基层法院法官，审理过很多民商事案子，名声不错；他去世之前特和子女交代，医疗官司有很多坑，一定要找有医学背景的律师打医疗官司，把误诊的事情弄清楚；这个法官去世后他的子女咨询了很多律师，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也算是尽心尽力。

遭遇医疗纠纷的毕竟是少数人，绝大部分人不会经历，也很难理解起诉医院的患方当事人的心情，有些人会存有偏见也不奇怪。

就像医生本人和法官本人，如果不遭遇医疗损害，不经历医疗损害维权之艰难和苦痛，可能永远也体会不了病人家属的心情。

这个也无可厚非，没有经历过医疗纠纷的人，很难感同身受的，就算是代理律师，也需要深入细致了解案情，和患方当事人多次接触和沟通，才能逐步做到共情。

很多来咨询我的当事人，会先强调，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会去起诉医院和医生，我很感谢他们帮我们治疗了，但是确实现在问题很严重，人死了或残疾了，所以我才不得不打官司的呀。

一看就是平时遵纪守法，书读得多，道德感很强的人。

我们的文化一贯把教师、医生和政府托举在非常崇高的位置，一旦要说教师、医生或政府的坏话，甚至要和他们作对，很多人心里都有很深的羞耻感，需要找理由说服自己。

病人要说服自己是被逼上梁山了，伤残太重了，或亲人死亡了，才不得不寻求法律手段来维权。

律师也要说服自己，是为了帮扶弱者、匡扶正义，是为了帮助将医患矛盾通过合法的法律途径解决，维护社会的和平稳定，才代理患方打官司。

医疗律师自身其实也充满心理冲突和矛盾，因为医疗律师本身多是医学院校毕业，有从医经历，也非常熟悉医生的职业生活，也很清楚，没有哪个医生不希望把病人的病看好，医疗损害很多时候是因为医生的疏忽和过失导致。

当一个律师接手代理患方，他其实就是向外界宣布，他无条件站在了患者一方！他很可能将收获他医疗圈朋友的不解、排斥甚至敌视。

正因为如此，医疗律师一般会很慎重去选择当事人，对医院赔偿金额报有不切实际的期望，对医生抱有仇恨之心，不断试探律师、对律师不信任的患方当事人，律师也会果断敬而远之。

代理医疗纠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律师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弄清案件所涉及的医学专业问题，同时，律师也不可避免，情感上也会有卷入。

我代理的医疗纠纷的案子，基本上都是病人死亡的案件。接手案件后，要研判整个诊疗过程的过错所在，要推动诉讼程序顺利进行，期间要多次与家属接触，也会因此一步步走进家属的生活，也会更深刻感受到医疗损害给他们带来的痛苦。

我有个案子，目前还在等待开质证庭的阶段。是个年轻妈妈，因为医生错误的诊疗行为导致死亡。作为代理律师，我看到她3年来住院20余次的病历，看到她做了很多次痛苦的有创检查和手术，最终还是含恨去世；看到了她年幼的孩子，凄凄惶惶的丈夫和一说话就发抖的失去独生女儿的父母，作为律师，心里不可能不难受和不受到伤害。

还有一次，在开庭时，我的当事人是个父亲刚刚去世的女生，她坐在原告席上，坐在我身边，一句话不说，只是哭，只是哭，眼泪不停流。

作为律师，是在办案子，同时也是在陪伴家属们，渡过她（他）们人生中最黑暗、最痛苦的一段时光。

应该说，目前医疗纠纷的处理路径逐渐在优化，但还是非常艰难。医患双方能自行调解的案子比较少。患者如果选择做医疗事故技术鉴定，鉴定后很多医院又提出保险公司要有判决书才赔偿，然后患者不得不上法院起诉。如果患者直接到法院起诉医院，立案后需要做医疗损害鉴定，根据鉴定结果，法院才最后进行判决，这个过程需要几个月甚至一年以上的时间。

被病人告上法庭，是医院不愿意看到的，但医疗纠纷是永远也避免不了的。如果医疗损害鉴定的结果是医院确实有过错，则医院会被判决赔偿，这一方面对患者家庭进行了经济赔偿，抚慰了人心，另一方面也促使医院提高管理水平，促使医生提高责任心和业务能力，最终达到消解医患矛盾、促进医学进步的结果，从这个角度来说，科学公正的医疗官司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以上所言，仅代表我自己粗浅的见识。

  不要怼我，您说的都是对的。

  作者：郑一瑾律师，电话：13297081589